第74章 金猴奋起千钧棒(1 / 1)

几日后的一个午后,贾府花园里搭起了精巧的戏台。锣鼓点敲得震天响,丝竹管弦悠扬悦耳。贾母兴致颇高,王夫人、邢夫人等陪着,下面乌压压坐满了女眷和哥儿们。三春姐妹、宝钗、黛玉、宝玉自然都在列。戏台上正咿咿呀呀地唱着缠绵悱恻的《牡丹亭·游园惊梦》,杜丽娘水袖轻扬,唱腔婉转。

贾瑛百无聊赖地坐在稍靠边的位置,手里把玩着一颗刚剥好的水灵灵的龙眼,眼神却早已飘到了九霄云外。他身边坐着黛玉,黛玉正看得专注,偶尔随着唱腔微微颔首,侧脸在午后的光线下精致得如同玉雕。

“唉…”贾瑛实在忍不住,低低地叹了口气,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旁边的黛玉听见。

黛玉眼波微转,瞥了他一眼,没说话,唇角却悄悄弯了一下。

又熬了片刻,一出《游园》总算唱完。班主满脸堆笑地上前请点下一出。贾母慈祥地看向下面的小辈们:“今儿个高兴,你们小姊妹们想听什么?只管点来!”

宝玉立刻抢着说:“老祖宗,点一出《西厢记》吧!张生和莺莺…”

他话还没说完,贾瑛“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声音清亮地压过了宝玉:“老祖宗!孙儿点一出!”

众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贾母看着他,想起前几日荣禧堂的闹剧,脸上笑容淡了几分,但还是点了点头:“瑛哥儿想听什么?”

贾瑛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目光炯炯,带着点唯恐天下不乱的兴奋劲儿,朗声道:“孙儿点一出热闹的!《孙悟空三打白骨精》!”

“噗——”

“咳咳…”

台下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喷笑声和咳嗽声。小姐们面面相觑,掩口而笑。这种热闹武戏,通常只有外面市井百姓爱看,深宅大院的女眷们,多是点些才子佳人、忠孝节义的文戏。

探春第一个忍不住笑出声:“三哥哥!你怎么尽点些猴儿戏!” 她声音清脆,带着毫不掩饰的调侃。

宝钗端庄地抿着唇,眼中也掠过一丝笑意,轻声道:“三爷这口味,倒是…别致。” 语气温婉,那“别致”二字却耐人寻味。

连贾母都愣了一下,随即有些无奈地摇头笑道:“你这猴儿!怎么偏爱看那毛脸雷公嘴的猢狲打架?”

宝玉也嘟囔道:“粗俗…”

黛玉坐在贾瑛旁边,听着众人的调侃和贾母的嗔怪,再看看贾瑛那副浑不在意、反而更加兴致勃勃的模样,心中只觉得好笑又无奈。她抬起团扇,半掩着面,只露出一双弯弯的笑眼,眼波流转间带着一丝促狭,故意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揶揄道:“瑛三哥这‘三打白骨精’点的…倒也应景。我看你自打回府,可不就是那大闹天宫的孙大圣?荣禧堂你‘一打’老祖宗的规矩体面,缀锦阁你‘二打’刁奴恶仆,这听雨轩里…指不定藏着什么等着‘三打’呢!” 她声音清泠,带着点俏皮的尾音,明明是调侃,却因那压低的声音和亲昵的姿态,莫名地多了几分缱绻。

贾瑛闻言,眼睛一亮,侧过头,凑近黛玉,几乎能闻到她鬓边淡淡的冷梅幽香。他压低了声音,带着点痞笑回应道:“林妹妹知我!那…你猜猜,我这‘三打’,下一个该轮到谁?” 他眼神灼灼,带着点挑衅和亲昵。

黛玉被他突然的靠近和灼热的眼神弄得心头一跳,面上飞起两朵红云,忙用团扇隔开一点距离,嗔了他一眼:“呸!谁要猜你那混账事!” 转过头去,耳根却悄悄红了。

台上锣鼓骤然变得激烈铿锵!戏班子手脚麻利,很快换上了《三打白骨精》的行头。金灿灿的“美猴王”翻着筋斗云出场了!金箍棒舞得虎虎生风,与变化多端的白骨精打得难解难分。每一次惊险的腾挪,每一次精准的“棒打”,都伴随着台下小丫头们压抑的低呼和兴奋的抽气。

贾瑛看得两眼放光,全神贯注,时而随着激烈的锣鼓点用手指在膝盖上敲打节拍,看到精彩处,更是忍不住拍案叫好:“好!打得好!就该这么打!火眼金睛,识破妖邪!痛快!” 他那投入的样子,与方才听《游园惊梦》时的百无聊赖判若两人。

黛玉虽觉得这戏有些闹腾,但看着贾瑛那副全情投入、神采飞扬的模样,竟也觉得那台上翻飞的“金猴”多了几分可爱。她眼角的余光瞥着贾瑛因兴奋而发亮的侧脸,看着他紧握的拳头和随着剧情起伏而微微前倾的身体,心中那点因他“粗俗”品味而生出的无奈渐渐化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淡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软和笑意。

一出热闹非凡的《三打白骨精》终于落幕,赢得满堂彩——主要是小丫头和仆役们的。贾母笑着让赏。贾瑛也看得心满意足,只觉得胸中一股豪气激荡。

趁着戏班收拾、众人喝茶闲谈的空档,贾瑛意犹未尽,胸中那股被金箍棒激起的豪情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共鸣仍在澎湃。他瞥见戏班主放在一旁小桌上的笔墨纸砚(用来记戏单的),心头一动,也不管合不合规矩,径直走了过去。

他提起笔,蘸饱了浓墨。黛玉正和探春低声说着话,眼角余光瞥见他的动作,心中好奇,不由得凝神望去。

只见贾瑛悬腕落笔,笔走龙蛇,字迹与他平日那混不吝的气质截然不同,竟是难得的遒劲有力,带着一股金戈铁马的锋锐之气:

一从大地起风雷,便有精生白骨堆。

僧是愚氓犹可训,妖为鬼蜮必成灾。

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

今日欢呼孙大圣,只缘妖雾又重来!

最后一笔落下,力透纸背!那“妖雾又重来”几个字,更是锋芒毕露,带着一种斩钉截铁、涤荡乾坤的决绝气势!

“好字!”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响起。却是坐在稍远处的贾政,不知何时注意到了这边,踱步过来。他素来好书法,见贾瑛这手字颇有筋骨,先赞了一句。然而,当他凝神细看纸上诗句内容时,脸上的赞赏瞬间凝固,随即眉头紧紧锁起,脸色也沉了下来。

“这…这写的什么?!”贾政的声音带着惊怒,指着那诗稿,“‘僧是愚氓犹可训’?‘妖为鬼蜮必成灾’?‘今日欢呼孙大圣’?简直…简直是狂悖之言!指桑骂槐!成何体统!” 他越看越怒,只觉得字字句句都透着大逆不道,竟敢将圣贤比作“愚氓”,将世道比作“妖雾”,还要欢呼什么“孙大圣”来澄清玉宇?这简直是在影射朝堂,其心可诛!

贾赦也凑过来看了几眼,他虽不通文墨,但见贾政如此震怒,又听那诗中“妖雾”、“鬼蜮”等词,也觉得刺耳无比,沉着脸喝道:“胡闹!不知所谓!还不快把这混账东西收了!”

王夫人、邢夫人等也闻声看过来,脸上皆是不赞同和担忧的神色。宝玉更是吓得往后缩了缩,觉得三哥又闯了大祸。

一时间,戏台前的欢快气氛荡然无存,变得凝重而压抑。

贾瑛却浑不在意贾政的怒斥和贾赦的呵责,他慢条斯理地放下笔,甚至还吹了吹未干的墨迹,脸上依旧是那副混不吝的笑容,仿佛刚才写的只是一首寻常的打油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