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罗衣染,异香凝(1 / 1)

第三章 罗衣染·异香凝

夜,如浓稠的墨汁,沉甸甸地包裹着相府。白日里的喧嚣鼎沸早已沉入地底,连虫鸣也息了,万籁俱寂。唯独风,带着暮春最后一点湿寒的余韵,贴着冰冷的青石地坪游走,偶尔卷起一两片白日里未曾扫尽的残花碎叶,窸窣作响,更添一份阒然的空落。

暖阁里,红烛高烧。光影透过厚重的湘帘流泄出来,在廊下投下一方模糊昏黄的光晕,如同垂死巨兽微弱而缓慢的呼吸。隔着紧闭的雕花木门,里面一片沉寂,听不到半分人语或是鼾声。沈惊澜立在紧闭的门外,隔着精雕细镂的纹饰缝隙,能清晰地嗅到一股沉凝未散的、独属于男性的疲惫汗息,混合着上好安神香料焚烧过后残余的清苦尾调。顾明章早已睡下——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带着一种仓皇的逃避和无处安放的焦躁,把自己重重摔进了锦衾绣榻之间。

他身上那件紫色官袍,还带着奔波和狼狈的痕迹,此刻就胡乱地丢在她眼前——正正地撂在内室通往隔间耳房的那张宽大的紫檀月牙桌案上。像是主人卸下了一件沉重的、沾满尘埃的甲胄,带着疲惫不堪的嫌恶,却又扔得不够远,恰恰停在了一个最尴尬的位置。袍袖堆叠着,衣襟散乱,袖口处沾着几点深褐色的污渍,显然是方才在花厅泼洒出的茶汤未曾及时拭净留下的印记,如同数只丑陋的、无声嘲讽的眼。

沈惊澜的心,如同被一双无形的手攥紧,又倏然松开,徒留下空荡的钝痛和一片茫然的空白。花厅那一幕惊雷般的爆发、女儿惊恐的小脸、顾明章眼中那猝不及防深重的、混杂着震怒与骇然的阴翳……还有那个几乎湮没在混乱中、却在她眼底刻下深痕的金属冷光——像幽灵般在脑中反复盘旋冲撞,挥之不去。她需要一个答案,一个能解释这所有失常的、坚实的答案,哪怕是一个最荒谬的借口,也好过此刻悬在心口、利箭般随时会坠下的猜疑。

她需要做点什么,做点最寻常不过的、属于妻子的本分事。任何一点可以抓牢的实感,都能让她不至于被这无边的寂静和猜测吞噬。

轻轻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刺入肺腑,带来了短暂的清明。沈惊澜终于伸出微凉而指尖有些僵直的手,小心翼翼地触碰上那堆凌乱的紫色袍料。指尖在触碰到那冰凉厚重的绫锦时,竟不受控制地轻轻一颤。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动作放得极轻缓,仿佛面前不是一件普通衣物,而是一碰即碎的琉璃壳。她开始小心地整理这狼藉——抚平衣襟,抖开袍袖,掸去布料间细微难察的尘埃。每一个动作都精心控制着力道和分寸,不敢发出足以惊醒里面那个沉睡(或装睡)之人一丝一毫的响动。

温热的、散发着皂角清苦气息的水盆,早已由守在外面的小丫鬟无声地端了进来。沈惊澜就着这盆微暖的水,取了净白的棉帕,蘸湿了,拧得半干。她垂下眼帘,避开那污渍,先从相对干净的肩头、后背处细细地擦拭起来。动作细致而专注,如同在擦拭一件稀世的古瓷。帕子是温热的,拂过冰凉的织锦,几乎立刻就失去了温度。

寂静里,耳房香炉内残余的那一丝安神香料的清苦气息,幽幽地缠绕在鼻端。直到她终于移动手臂,小心翼翼地绕过那茶汤干涸形成的污痕,开始擦拭袖口内侧那褶皱堆叠、因常年持握公文和刀笔而更容易染尘也更容易被人忽略的内衬位置——

湿热的软帕落在柔软的织锦上,几乎是瞬间,一股异常陌生、极其清冽,却又不容忽视的冷香气息,如同潜伏在溪流下的暗泉,骤然被擦拭的动作激发出来!

这股香清、幽、凝、寒!

它绝非府中任何一位女眷所用的脂粉之气——那是一种带着山林空谷的气息,又糅合了清冽早梅在薄霜浸染下的寒韵。它尖锐而倔强地破开了鼻息间熟悉的皂角清气、顾明章残余的男性汗息,甚至压过了安神香的苦调。丝丝缕缕,沁冷入骨,霸道异常地钻入沈惊澜原本就紧揪的心肺深处!

她的动作骤然僵住!

如同被一条冰冷的蛇猝然爬上手腕,全身的血液在刹那间似乎都涌向了大脑,又在下一秒骤然倒流回四肢百骸,带来一片刺骨的麻木!一股莫名的、混杂着震惊和被侵犯般嫌恶的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

这香……她从未闻过。这不是她身上任何熏香或脂膏的气息,也绝非相府内惯用的任何一种香品!

是白日里……在顾明章甫入花厅时,自己心头那电光石火般掠过的一丝若有若无的异感来源?彼时那点虚无缥缈的警觉,此刻竟被这切实存在的、顽固霸道的冷香撞得粉碎,变成了沉甸甸的铁证!

沈惊澜捏着帕子的指尖瞬间失去了血色,僵在半空,帕角悬垂的温热的水滴,一滴、两滴,接连砸落在冰凉的地砖上,绽开微小的水痕。她猛地抬起自己的手腕凑到鼻端——今日所用的雪中春信,前调梅雪的寒冽早已淡去,中调的甘润也转为温厚舒缓的松脂木香,带着沉稳的包容力,与眼前袖口上残留的这股子拒人千里、孤寒清冷的异香,云泥之别!

一股巨大的晕眩感猛地攫住了她!那袖口内侧褶皱里隐藏的、如同恶鬼般盘踞的冷冽香气,变成了无数无形的细针,狠狠刺穿着她的神经!心脏在腔子里狂跳不止,撞击着胸骨,发出擂鼓般的闷响,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城西阿娘?那孩童的话语。

——顾明章失控的暴怒。

——袖口内一闪而过的金属冷光!

——还有此刻……这挥之不去、宛如烙印般的异香!

所有的线索、所有的疑窦、所有的反常,在这一刻如同狂暴的潮水,汹涌地冲击着她摇摇欲坠的认知堤坝。有什么东西,在她精心守护了十年的婚姻壁垒上,裂开了狰狞的缝隙!透进来的,不是光,而是蚀骨的寒风!

书桌的阴影深重如墨。沈惊澜如同被钉在原地,全身的血液都冻成了冰棱,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发出震耳欲聋的闷响。那香,那清寒蚀骨的香,仿佛化作了无数条细小的冰蛇,缠绕着她的神经,不断收紧,提醒着她那个冰冷的现实——有什么东西,真的……变了。

一种巨大的、混杂着惊惧与强烈探索欲望的冲动,压倒了她一贯的理智与分寸。必须……必须再靠近一点!靠近那个在花厅喧嚣混乱中几乎被湮没的金属反光!靠近那冰冷香气来源最直接的污痕之处!她要知道,那究竟是什么!

几乎是凭着本能,也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急迫,沈惊澜忘记了屏息,忘记了控制声响,她猛地俯下身子,将脸几乎要埋进那团堆叠着紫色袍袖的锦堆里!贪婪,或者说,是绝望地想要捕捉更多那异香的细节,想要再次确认那惊鸿一瞥的冰冷存在!

鼻尖猝然撞进更浓郁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清冽寒香漩涡!这近距离的、直接触碰源头的气息,冲击力百倍于方才!

与此同时,她的指尖也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带着颤抖,急切地拨开了被污渍和褶皱掩盖得最深的那一段袖口内衬的柔软暗影——

指尖猛地一顿!一种异常坚硬、棱角分明的冰凉触感!瞬间刺破了她的肌肤,一路寒进了心底!

她几乎是屏住呼吸,两根手指微微用力,将那顽固嵌在布纹褶皱深处的细小硬物——小心翼翼地、连带着几缕极细微可能从布料本身勾起的丝絮——彻底剥离出来。

借着昏沉烛火惨淡的光亮,一枚不过婴孩巴掌心大小的银锁片,赫然呈现在沈惊澜苍白冰凉、不住颤抖的指尖!

是它!就是花厅混乱中那抹一闪而逝的金属冷光!

那银锁古拙而沉实,并非新近的工艺。正面錾刻着一圈缠绕蔓枝的缠枝莲纹,中间镶嵌着“长命富贵”四个饱满圆润的凸字。锁扣边缘已被摩挲得异常平滑,仿佛长久浸润在掌心温热的汗水里。背后光滑的银面上,两个细小的字迹似乎是用极细的簪尖点划刻成,藏匿在细微的纹络里,几乎要淹没在烛火跳动的暗影中。

沈惊澜的呼吸骤然停顿!她下意识地、不受控制地再次凑近,将烛台挪至最近,指尖捏着那冰冷的小小银锁,几乎要按入锁面。

“长……宁……”

两个纤细如蚊蚋的刻痕,终于清晰地撞进她剧烈收缩的瞳孔深处!

一个冰冷坚硬的幼童平安锁!

一个不属于她任何一个孩子的名字!

“长宁”!

烛火在她剧烈晃动的视线里疯狂跳跃起来,光影乱舞,将她的影子扭曲地投射在身侧的墙壁和头顶的承尘之上。那银锁冰冷的触感从指尖直窜心房,血液瞬间冷却,四肢百骸僵冷得如同浸入了数九寒天的冰窟。

喉头一甜,一股强烈的呕吐欲夹杂着灭顶的眩晕狠狠上涌!她猛地用另一只手死死捂住口鼻,将那翻腾的血腥气和绝望的嘶鸣狠狠压回喉咙深处!

平安锁的棱角硌在掌心,留下尖锐的刺痛。冰冷的金属却在这一刻,仿佛被掌心残存的最后一丝体温点燃,猛地变得滚烫灼人起来!

眼前骤然一片混乱黑暗!仿佛整个耳房、整个相府、整个世界,都在这枚小小银锁冰冷而嘲讽的目光下,瞬间倾塌,化为一片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尘埃和死寂!

唯有那股清寒蚀骨的异香,顽固地、更加清晰地缭绕在她鼻端,如同毒蛇吐出的信子,冰冷地舔舐着她的脸颊。那香,那锁,那“长宁”二字……所有的一切都拧成一股绞索,无声地勒紧了她已然崩裂的颈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