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败战连连(1 / 1)

仪凤三年(678年)暮春,川西高原的风裹着雪粒砸在扶州临河镇的残垣上。吐蕃军队的牦牛皮帐篷如黑云压境,镇将杜孝升被反绑着跪在中军帐内,甲胄上的血渍混着泥土,在羊毛毡上洇出深褐的印子。帐外传来战马的嘶鸣,吐蕃大论(宰相)噶尔·赞聂的靴跟碾过碎石,带着冷冽的霜气掀帘而入:“将军若肯修书劝降松州诸镇,本帅保你富贵荣华。”

杜孝升抬起头,额角的伤口还在渗血,却笑得轻蔑:“我大唐儿郎食君之禄,当为君死节,岂能效犬彘事二主?”他盯着噶尔·赞聂腰间的吐蕃弯刀,想起半月前城破时,自己率三百军士在城墙死守三日,箭矢耗尽便用石头砸,刀刃卷了便用牙齿咬——此刻被俘,唯有一死可报皇恩。帐内炭火噼啪作响,噶尔·赞聂的脸色沉如重雾,忽然抽出佩刀抵在他咽喉上:“你可知拒降的下场?”杜孝升颈侧被刀刃划破细口,血珠顺着下巴滴在衣甲上,却挺直脊背:“要杀便杀,何须多言!”

这年五月,杜孝升拒不降敌的消息传回长安,李治握着战报的手微微发颤。殿外梧桐正落新叶,他望着御案上“游击将军”的委任状,想起临河镇那面被战火熏黑的唐旗——纵使城池失陷,却有臣子以命殉节,这盛唐的骨血,终究未折。于是下旨:“杜孝升坚守忠节,虽陷贼境,志不可夺,着即擢升游击将军,子孙荫袭。”旨意随八百里加急送往吐蕃,噶尔·赞聂看着那卷明黄绢书,忽而长叹一声,命人松了杜孝升的绑绳——大唐的武将,果然如青藏高原的苍鹰,折了翅膀也要啄下狼的眼睛。

然而西北的烽烟未歇,东北的局势已如乱麻。自显庆五年(660年)灭百济、总章元年(668年)灭高丽后,唐朝在辽东设安东都护府,却不料陷入泥潭:高句丽遗民念旧主,屡屡起兵反唐,平壤、安东两城月月告急;更兼吐蕃在西线连年犯边,唐军主力被牵制在青海、陇右,辽东的粮草辎重竟要从洛阳经海路转运,千里奔波下十之三四腐坏于途。李治任命刘仁轨为洮河镇守使,本想年底水陆并进讨伐吐蕃,却忘了青海湖的风,早藏着致命的杀招——次年(678年)青海之战,唐军主帅李敬玄轻敌冒进,被吐蕃名将噶尔·钦陵围歼于大非川,十八万大军折戟沉沙,尸骸铺满青海草甸,连刘仁轨也只能率残兵退守鄯州。

消息传到新罗王都金城(今韩国庆州),真德女王之侄金法敏正倚在朱漆廊柱上,指尖拨弄着案头唐廷送来的岁币清单。窗外樱花落了满阶,他望着清单上“因吐蕃战事,辽东驻军减半”的密报,眼中泛起笑意——三年前唐廷灭高丽时,他曾率新罗军助战,却眼睁睁看着唐朝将平壤划属安东都护府,如今终于等来了机会。“大唐被吐蕃拖在西线,辽东守备空虚。”他转身对心腹重臣金仁问说道,袍袖扫过案上绘制的半岛地图,“高句丽遗民反唐,百济旧部思乱,此乃天赐我统一三韩之机。”

于是这年深秋,新罗军队悄悄越过“熊津都督府”边界,攻占百济旧地泗沘城。唐军因青海战败元气大伤,又逢辽东高句丽遗民再度起义,朝廷首尾难顾,只能眼睁睁看着新罗连克十余城。乾封二年(667年)还盛极一时的安东都护府,此刻如风中残烛,终于在永淳元年(682年)被迫内迁新城(今辽宁抚顺)——曾经横跨辽东、朝鲜半岛的盛唐版图,因吐蕃的牵制、后勤的困局,加上新罗的步步蚕食,终究不得不放弃辽东。而金法敏站在汉江北岸,望着唐军最后一座烽燧熄灭在暮色里,知道属于新罗的时代来了——那个曾仰大唐鼻息的半岛小国,终将借这乱世的缝隙,在唐与吐蕃的博弈间,织就自己的统一之路。

洛阳的宫城依旧巍峨,李治却在龙榻上咳得喘不过气来。他望着殿外飘起的初雪,想起杜孝升的忠烈、刘仁轨的惨败,还有辽东那片再也回不去的土地——大唐的赫赫天威,终究在四面边声里,显出了几分疲惫。而千里之外的青海湖畔,风还在吹着唐军遗落的断戟,新罗的工匠正忙着将“大唐年号”从城砖上凿去,吐蕃的商队则驮着战利品,沿着丝绸之路走向更遥远的西域——这个庞大的帝国,在一场场战争的连锁反应里,悄然埋下了版图收缩的伏笔,而那些在历史夹缝中挣扎的人、权谋与野心,却让这盛唐的画卷,多了几分苍凉的褶皱。

麟德殿内,鎏金博山炉中飘出的龙脑香混着窗外槐花香,在纱帐间织成一片朦胧的暖雾。李治斜倚在朱漆蟠龙榻上,双目微闭,眉心因连日批阅军报而凝出一道浅痕。忽然,一双温软的手从身后覆上他的眼,指尖带着少女独有的清甜——是玫瑰露的香气,他再熟悉不过。

“父皇,可猜得出是谁?”银铃般的笑声落进耳中,指尖还调皮地在他眼尾轻轻晃了晃。李治唇角扬起,不用睁眼也知道,这宫里敢这般缠着他撒娇的,唯有最宠爱的小女儿太平公主。“除了朕的太平,还有谁敢在朕面前这般没大没小?”他伸手覆住眼前的手,掌心触到少女指尖细细的茧——想来是近日又在苦练书法,母亲武后总说“女子亦需才学傍身”,这孩子倒是记在了心里。

太平公主松开手,绕过榻前蹲下身来,乌发上的珍珠步摇随着动作轻轻晃动,映得她眼底波光粼粼。见父亲眉心仍未舒展,她踮脚替李治揉起太阳穴,指尖在穴位上按得极轻,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父皇定是又为了国事烦忧吧?瞧这眉头皱的,都能夹死一只苍蝇了。”她歪着头,看见御案上摊开的军报边缘露出“吐蕃”二字,忽然想起前日听母后跟侍婢说,西北战事又吃紧了。

李治叹了口气,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榻边的玉如意:“可不是么?吐蕃今年第三次犯扶州,新罗那边又在辽东边境小动作不断,连安东都护府的粮草转运都断了两回……”话未说完,便被少女指尖轻轻按住嘴唇。李令月晃了晃脑袋,发间玫瑰花瓣落在李治衣袖上:“父皇别想啦!这些打打杀杀的事,交给那些将军们去操心便是~ 您看咱们大唐的薛将军、刘将军,哪个不是能征善战的?女儿可听说,去年杜孝升将军在临河镇死守三日,连吐蕃人都敬他三分呢!”

听她提起杜孝升,李治眼底泛起笑意——到底是孩子,总把战事想得简单些,却也因这份天真,让这充斥着权谋与血雨的后宫,多了丝难得的暖意。他伸手替女儿理了理歪掉的步摇,忽然想起前日武后说起“公主及笄,该议婚事了”,便顺势逗她:“看来太平心里装着将军们呢?莫非将来想寻个能带兵打仗的夫婿?朕的宝贝女儿,可要提前告诉父皇,也好早早替你留意。”

太平公主脸颊微微发烫,却不甘示弱地扬起下巴:“女儿才不要只会舞刀弄枪的粗人呢!要寻便寻那‘上马能治军,下马能赋诗’的儒将——像……像房玄龄大人那样的,腹有诗书又胸怀天下!”说到这儿,她忽然想起什么,指尖戳了戳李治的手臂,“不过父皇可不许乱点鸳鸯谱!将来夫婿嘛,定要让女儿自己瞧着顺眼才行~”

殿外廊下,宫女们抱着熏香的衾被屏息而立,听着殿内传来的笑声——李治的笑声比往日轻快许多,带着几分难得的松弛。透过纱窗望去,只见少女正掰着手指头跟父亲细数“儒将该有的模样”,发间玫瑰落在黄绸榻上,像极了她出生时殿外盛开的太平花——那时李治抱着襁褓中的她,曾对着漫天霞光说“愿吾女一生太平”,如今看着她在跟前叽叽喳喳,忽然觉得,比起朝堂上的波谲云诡,这片刻的天伦之乐,才是身为父亲最珍视的时光。

“好好好,都依你。”李治笑着拍了拍女儿的手,“朕的太平,自然要嫁得称心如意。只是将来若是看中了哪家儿郎,可得带他来让父皇把把关——别学你母后跟朕耍心眼儿,当年她……”话未说完便被太平公主捂住嘴,少女瞪圆了眼:“父皇又要翻旧账!母后跟您的事,女儿才不想听呢~”说罢便蹦跳着跑到窗边,指着院中新开的石榴花喊,“父皇快看!那朵花红得像不像女儿去年穿的石榴裙?”

李治望着女儿蹦跳的背影,眼底的疲惫渐渐淡了些。窗外阳光正盛,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落在青砖上与自己的影子叠在一处——哪怕吐蕃的烽烟未歇,哪怕新罗的野心暗藏,此刻他只想暂且忘了那些军国大事,听听女儿絮絮说着衣裳、花草,还有她心里“儒将夫婿”的模样。毕竟在这九重宫阙里,能让他放下帝王身段,做个寻常父亲的时光,早已不多了。

殿角铜铃随风轻响,惊起檐下一只灰扑扑的麻雀。太平公主忽然转身,从袖中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她偷偷从御膳房顺来的桂花糖:“父皇尝尝这个~ 厨子新做的,比去年的更香甜呢!”看着女儿递过来的糖块,李治忽然想起她五岁那年,也是这样举着糖踮脚递给他,奶声奶气说“父皇吃了糖,就不会皱眉头啦”。如今女儿长高了,会替他揉太阳穴,会跟他拌嘴撒娇,却依然记得用最甜的糖,哄他展颜。

他接过糖放进嘴里,清甜的桂花香在舌尖散开,混着少女身上的玫瑰香,将殿内的龙脑香都衬得柔和了些。李令月见父亲笑了,便挨着他坐下,头靠在他肩上,望着窗外飘飞的槐花落进荷塘——此刻的麟德殿,没有军报,没有权谋,只有父女俩轻声的笑谈,和落在时光里的,最寻常的温暖。而那些关于吐蕃、新罗的烦忧,暂且都被挡在这扇雕花木门外吧——毕竟对于李治来说,眼前这个唤他“父皇”的少女,才是他心里,永不褪色的“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