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明十一年夏,建康城的蝉鸣比往年聒噪。
谢朓站在吏部文选司廊下,手中的《百家谱》被汗水洇出褶皱。王晏昨日交给他的“检籍密令”墨迹未干,“剔除冒籍,重申士庶天隔”的朱批下,是密密麻麻的寒门子弟改籍名单。他望着廊外排队等候验籍的士子,有穿葛布的寒士,也有佩玉的贵胄,忽然想起族叔谢混曾说“土断之后,方知天下虚实”。
“谢大人,兰陵萧氏有三宗递状称籍属‘相县旧族’。”令史呈上的文牒里,“齐高帝同族”的字样刺得眼睛生疼。谢朓翻开《萧氏世谱》残卷,看见永明三年钦定的“帝室十族”谱系图,其中一支旁注“以军功入籍”——这显然与王晏要求的“两晋旧门方可录于黄籍”相悖。
酉时初刻,王俭旧宅的藏书阁。
王晏摩挲着新得的西晋青釉瓷枕,枕面上“士无故不杀犬豕”的铭文让他想起父亲王普曜为郡功曹时的清廉。谢朓呈上的兰陵萧氏谱牒在案上摊开,他用镇纸压住卷起的边角,忽然冷笑:“当年萧道成以‘布衣佐命’取宋,如今其族却想挤入甲族,真当我等士族的谱牒是儿戏?”
窗外传来金吾卫巡街的击柝声,谢朓望着案头的“谢氏远祖太傅谢安像”,想起去年在西州见到的萧昭业,那少年天子曾指着他的貂蝉冠笑问:“此乃‘金珰附蝉’乎?”此刻画像上的谢安目光沉静,恍若看透百年后的纷争。他指着谱牒上的“博陆侯萧望之”旁注:“齐高帝欲认汉相为祖,王尚书当年为何默许?”
王晏的手指重重叩在瓷枕上:“元长可知,永明四年那场‘国讳之争’?”他忽然起身抽出《宋齐禅代诏》副本,“‘萧氏承尧祚’的说法,不过是皇权借士族笔法自抬身价。如今新皇要清洗户籍,正是我等重掌‘选举之柄’的良机。”
子时三刻,台城太极殿的漏壶滴到第五斗。
萧鸾盯着案头的《士族黄籍总册》,烛火将“陈郡谢氏”“琅琊王氏”的朱笔圈注照得通红。他想起登基前夜,王晏捧着《永明律》来见时说的话:“陛下欲固国本,当先正流品。”此刻册中“兰陵萧氏”的品级却参差不齐,有的列于“甲族二十望”,有的仍在“役门”之列。
“传旨,”他掷下笔,“着谢朓、王晏共领‘谱牒校正使’,三日内理清帝室族籍。”殿外的卫士换岗声传来,他摸出袖中萧昭业的玉珏,珏上“隆昌”二字已被磨去,露出底下刻的“永明”——这枚见证过两次皇权更迭的玉珏,此刻成了他丈量士族与皇权关系的标尺。
谢朓在谢氏家庙的暗室里点燃烛火,石壁上刻着自谢缵以下的族系图谱,每代当家人的名字旁都注着“侍中”“尚书”等显职。他摊开从秘阁偷抄的《晋咸和土断牒》,对比着兰陵萧氏的迁徙记录,忽然发现永初二年的户籍里,萧道成一支竟注着“北来侨民,属南兰陵郡”。
“原来如此。”他的手指划过“侨姓”二字,想起王俭编纂《百家谱》时定下的规则:“南渡百族,虽晚亦华;江北旧姓,虽早亦庶。”若按此例,兰陵萧氏即便祖上显贵,南渡晚于东晋,仍属“次等士族”——这才是王晏执意打压的关键。
卯时正,尚书省的铜钟轰鸣。
谢朓将校正后的萧氏谱牒呈给萧鸾,册首“帝室十族,源出兰陵,属次等士族”的结语让殿中空气凝固。王晏的目光在“次等”二字上停留,忽然出列奏道:“陛下以神武承大统,当仿魏文帝定‘九品中正’,使皇族与士族共治天下。”
萧鸾抚过案头的《皇览·宗族篇》,想起王晏昨夜密奏的“分封诸王,以屏帝室”之策。他忽然笑道:“朕闻谢太傅淝水之战前,曾遣书与郗超‘小儿辈遂已破贼’,可见士族与皇室,本是唇齿相依。”说罢,他提起朱笔,在“次等”二字旁批下“特进甲族”,墨迹未干,便赐给谢朓、王晏各一尊青铜方鼎。
退朝时,王晏在端门拉住谢朓,袖中滑出一卷《新定士族婚宦录》:“元长可知,明日酉时,南康王萧子琳将迎娶琅琊王氏女?”谢朓望着鼎上的“克明俊德”铭文,忽然明白——所谓谱牒校正,不过是皇权与士族重新分配婚姻、仕途资源的筹码,而他手中的青萍剑,此刻比麈尾更有分量。
朱雀桥边的酒肆里,几个寒门士子摔碎酒碗,痛骂“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谢朓路过时,听见其中一人吟诵自己的《入朝曲》:“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却被改了后句:“士族盘根地,皇权傀儡州”。他摸了摸腰间的鼎形佩饰,只觉这象征荣耀的重器,此刻竟如镣铐般沉重。
是夜,谢朓在西州官署挑灯夜读,案头并排放着《士族谱》与《孙子兵法》。青萍剑忽然出鞘三寸,剑身上“淝水之战”的刻痕在烛光下若隐若现。他望着窗外的冷月,想起王晏说过的“乱世之中,族谱与刀兵,缺一不可”——或许从他接过谱牒校正之职的那一刻起,便已在不知不觉中,握起了搅动时局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