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华阁,一月廿三。
祁若夏搁下狼毫,殿外便传来芬儿压低的声线。
“内务府的人刚从裴婕妤殿里出来,听说闹得不大愉快。”
她手中握着的是上好的徽墨,有淡淡木香,闻言,便轻笑道。
“看来裴婕妤那处的日子也不安生呢。”
自太后病发,宫中日日有戏,前日徐婕妤抱着七公主在长信殿外哭至昏眩,今日裴韫欢又为年礼与内务府起争执,倒像漫天飞絮,看似杂乱,实则各有轨迹。
芬儿应着,又道。
“裴婕妤今年三十了,又出身高门,大抵是在宫里待久了,有些心浮气躁,皇上这几年虽说不如往年宠,却也都给几分脸面,婕妤娘娘自然也是有脾气的。”
祁若夏将手中的徽墨轻轻搁在砚台上。
“她那性子,竟也会与人争执?”
她指尖轻抚过案上诗笺,语气里带着几分玩味。
“倒是稀奇。”
芬儿将外头听来的消息一一道来。
“可不是嘛,裴婕妤自持身份,平日里也少与人来往,听说是内务府扣了新昌伯府送来的年礼,连南丰蜜桔都要查验,裴娘娘当场就恼了。”
“新昌伯府……”
祁若夏轻声呢喃着,脑海中闪过一些画面。
扬州豫章的南丰蜜桔,她幼时在乌衣巷老宅里常吃。那桔子皮薄如纸,汁水丰盈,一口咬下去,酸甜的滋味能让人想起秋日的暖阳。
她吃过的很多家乡特产,都在入宫后渐渐断绝。宫里并不缺这些,但内务府送来的永远比不上她记忆里的味道。
“小主,要传膳吗?”
芬儿见她出神,轻声问道。
“今日忘忧宫小厨房送了新到的鲨鱼皮,奴婢让他们按家乡的法子做了葱烧鲨鱼皮,这会儿该煨得入味了。”
祁若夏回过神来,淡淡地应了一声。
“嗯,那就传膳吧。”
她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庭院里栽种的香草花木,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情愫。
这些香草花木都是皇上命人从各地搜罗而来,悉心栽种在此处。
忘忧宫多年来仅她一人独处,殿里的小厨房自然也只她一人使用,皇上对她,是有几分真情的吧……
一月廿五。
芬儿从外头匆匆回来,手里捧着一封家书。
“小主,司隶校尉府递来的信。”
祁若夏正在看书,指尖一顿,抬眸看向那封信。
司隶校尉,她的长兄,祁素。
自入宫后,家中极少与她联络,父亲向来不喜她与家中牵扯过多,而长兄更是常年在外执行密令,记忆中鲜少归家。
直至两年前新任司隶校尉,忙碌更甚从前,如今竟主动递信,想必是有要事。
她接过信,拆开火漆,细细读了起来,寥寥数语,却让她眉头微蹙。
“兄长竟要回京述职……”
芬儿见她神色有异,低声问道。
“小主,可是家中出了什么事?”
祁若夏轻轻摇头,将信纸折好,放入信封中。
“无事,只是兄长要回京一趟,顺道递信问候。”
芬儿松了口气,笑道。
“那倒是好事,小主许久未见家人了。”
祁若夏垂眸,掩去眼底的情绪,轻声道。
“是啊,许久未见。”
祁素回京,绝非寻常。他如今任司隶校尉,掌京畿监察之权,若无重大变故,绝不会轻易离开驻地。
一月廿七,太后病情稍缓,皇后便下令缩减侍疾人数,只留几位高位嫔妃轮流照料,九嫔之列的也遣回去休息。
祁若夏因位分不高,本不必去,却意外收到了皇后的口谕,让她今日去长信殿一趟。
她心中疑惑,却也不动声色,只吩咐芬儿备好素净的衣裳,便乘步辇前往长信殿。
殿内药香浓郁,太后倚在榻上,神色倦怠,皇后坐在一旁,正轻声与太后说着话。
她缓步上前,行礼道。
“妾见过太后娘娘,皇后娘娘。”
太后摆了摆手,声音微弱。
“起来吧。”
祁若夏谢恩起身,垂眸站在一旁,等待太后和皇后发话。
皇后温声道。
“祁美人不必拘束,今日唤你来,是太后娘娘想听你诵几首诗。”
祁若夏有些意外,却也不敢怠慢。
“妾遵旨。”
太后缓缓道。
“哀家近日精神不济,你一向诗才甚佳,便想着听你念几首,也好静静心。”
祁若夏微微颔首,清冷的眸子低垂。
“妾斗胆为太后娘娘诵一首《秋风辞》。”
她素手轻抬,广袖垂落。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太后听着她清润的嗓音,抚着长命缕,渐渐有了些精神。
待她诵到“欢乐极兮哀情多”时,忽然轻咳一声。
祁若夏立刻停下,见皇后脸色变化,便不着痕迹地转了个调子。
“少壮几时兮奈老何——太后娘娘恕罪,是妾选诗不当。”
太后却摆摆手,枯瘦的手指从锦被里探出来。
“无妨......这诗哀家年轻时也常诵,继续吧。”
祁若夏微怔,余光瞥见皇后捏着帕子的手紧了紧,却也不敢再多言,转而诵起《洛神赋》。
太后听着,听着,便闭上了眼睛,嘴角微微上扬,眼角似有湿润。
皇后见状,便知太后有些累了,轻声道。
“祁美人今日便到这里吧,太后娘娘累了。”
祁若夏福身行礼。
“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妾告退。”
她退出长信殿,芬儿早已在外等候,见她出来,忙迎上前去。
“小主可算出来了。”
自家小主一向与瑶夫人亲近,突然被太后与皇后叫去,怎能不让她胆战心惊。
祁若夏神色淡淡。
“走吧。”
翌日申时,太后倚在榻上,神色比前几日好了许多,正与皇后低声说着什么。
见祁若夏进来,她微微颔首。
“祁美人来了。”
祁若夏上前行礼。
“见过太后娘娘,皇后娘娘。”
皇后温声道。
“起来吧。太后娘娘今日精神好些,想听你诵《长门赋》。”
祁若夏微怔,抬眸看向太后,只见她神色平静,看不出什么情绪,便应声起身。
“是。”
“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遥以自虞......”
祁若夏声音清冷,一字一句诵来,殿内众人皆静默聆听。
她越诵越顺,朗朗上口,仿佛自己便是那为情所困的陈皇后,哀怨婉转。
长信殿里一片寂静,太后微闭着眼,似乎沉浸在诗中,皇后垂眸,不知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