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船被卷进急流的那一刻,霍乾念先于菘蓝发现不对劲。
他快速转动轮椅后退,将轮子卡在门轴与船舱的空隙,牢牢固住。
下一刻,小船猛打两个旋,在飞流中颠簸乱冲。
菘蓝吓得惊声尖叫,下意识朝霍乾念扑去。
他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请到一边去死别连累我”,菘蓝就已经扑上来抱住了他。
“救命啊!!”菘蓝吓得花容失色,失声大叫:“霍乾念,救我!”
犹豫了一瞬,他皱着眉头,抬手拉住了她。
小船在急流中疯狂冲撞、起伏,激起大片水花接连泼到菘蓝脸上,让她根本无法呼吸。
二人头绪目眩地颠簸了许久,不知熬过多少年月,直到水流减缓,小船才缓缓靠岸,搁浅在一处碎石滩。
一路颠簸中,菘蓝一直趴在霍乾念怀里,八爪鱼似的死命抱着他,拽得他整个衣服凌乱不整,同时也替他阻挡了大部分水花,她自己则浑身都湿透了。
“你是不是可以下去了?”霍乾念对怀里惊魂未定的美人儿说。
菘蓝闹了个大红脸,赶紧跳下霍乾念的怀抱,整理衣服和头发。
霍乾念看着自己月白色的外袍上,胸前那一大团胭脂和眉墨的印记,分明是张人脸,不由蹙眉:
“菘蓝,你掉颜色了。”
菘蓝赶紧跑去水边查看,这才发现自己发髻松散,头发像水草一样湿哒哒地贴在头皮上,妆容也被水洗得红黑不分,看着十分狼狈。
环顾四周陌生的景色,完全没有人烟的样子,菘蓝心情差到了极点。
她丧气地跌坐在地上,想到霍乾念还在小船上,随时有涨潮再飘走的危险,只得又爬起来去帮忙推轮椅。
好不容易连人带轮椅将霍乾念推下船,谁知刚推了没两下,轮子却卡进了碎石坑里。
菘蓝卯足力气去推,差点将霍乾念掀翻。
反复试了好几次,轮椅纹丝不动。
她累得一身汗,衣服湿透贴在身上,被风一吹,冷得直发抖,她索性撒手不管,不推了。
“先这样吧。”霍乾念叹口气,将外袍解下来递给她,又对她说:
“穿上。然后去林子里找些树枝枯叶,拿来生个火。”
犹豫了一下,菘蓝红着脸接过衣服,在林子里鼓捣许久。
出来时,她自己倒是头发服帖,穿着霍乾念的衣服整齐了许多,脸上黑红的残妆也都擦净,但手里只拿两根树杈就出来了。
霍乾念瞪着眼睛,“树林里没有树?让你只找到这点?”
菘蓝理直气壮,“我们一人一根就好了啊,你又不能靠近火堆取暖,干脆将树枝点燃,我们各自拿在手里更暖和,就像火把那样。”
瞄了眼她手里小拇指粗细的树杈,霍乾念估摸当蜡烛点都费劲。
“好,那拿什么点你的‘火把’?”
“生个火,用火点呀!”
“火在哪呢?”
“这不有树枝,生就好了呀!”
“树枝用来生火了,那还拿什么当‘火把’?”
“用……用……”
菘蓝答不上来,她完全没有一丁点野外生存的经验,感觉平时那么好用的脑子,怎么不知不觉就绕进树杈里了。
看着她一脸茫然,霍乾念强忍着没骂人,只是闭上眼睛,长长叹了口气道:
“罢了,我命中注定该有此劫吧!”
菘蓝自然听懂他的意思,撇撇嘴,开始用原始人的方式钻木取火。
可她力气太小,钻了半天,树枝上连个坑都没有。
又冷又饿,又生不出火,菘蓝终于泄气,将树枝一扔,坐在地上抱着腿,低声啜泣起来。
等菘蓝哭够了,霍乾念道:
“按常理,这时候应该由我这个男人去生火、打猎、烤肉,甚至找一处可过夜的山洞,照顾你直到救援来为止。但如你所见,菘蓝,我是个残废,不仅什么都做不了,还得你伺候我。”
沉默许久,菘蓝抬起头,眼眶虽红,但神色却非常坚定。
她走到霍乾念身后,用尽全力推动轮椅,在霍乾念共同使力下,终于将轮椅从小坑推出。
她道:“如果你是因为担心这些,便一次次对我说话这么不客气,那大可不必。这样荒山野岭没人伺候的情景,一辈子也发生不了几次。你是需要人伺候,但有的是护卫和仆从,并不需要费我力气。
霍乾念,你应当知道,我是个很骄傲的人,也很固执。我从来没高看过谁,你是第一个。所以哪怕你是个残废,我也不会嫌弃你,我仍旧看得上你。”
对于一个女子来说,要说出这样直白表白的话,是非常需要勇气的。
霍乾念敬佩菘蓝的勇敢,但他不想留给她一丝一毫的妄想。
待菘蓝累得气喘吁吁,又开始琢磨生火。
霍乾念开口道:
“菘蓝,我与你之间绝无可能。”
菘蓝满不在乎,“还是因为你的腿?”
“和我残不残废无关。无论我站得起来,站不起来,我和你之间都绝无可能。”
“为什么?”
直视着菘蓝的眼睛,霍乾念面色平静又坦然,一字一句道:
“因为我爱云琛。”
说出这六个字,霍乾念突然觉得浑身轻松——真他妈痛快。
六个字而已,他走了好长好长的路。
菘蓝整个人震在原地,嘴巴张得比鸡蛋还大。
她甚至都来不及伤心霍乾念原来对她一点意思都没有,只是震惊于他竟然爱云琛??
“云、云、云琛??你那个白白瘦瘦的亲卫?男、男人?”菘蓝舌头都快打结,“霍乾念你喜欢男人??”
他神色无波,“和男人还是女人没关系,我只是爱云琛,就这么简单”。
菘蓝久久不能从震惊中回过神,她脑子乱作一团,感觉有点崩溃。
“你的意思是说,我输给了一个‘男人’?我堂堂菘蓝,竟然输给了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小小护卫??”
霍乾念不悦拧眉,正要发作,却见菘蓝突然表情一松,恍然大悟道:
“哦——我知道了!霍乾念!我知道了!”
菘蓝一脸笃定:“说实话,云琛算是小有名气,京都城都知道霍少主身边有个人俊,功夫更俊,能将一把蓝剑舞得瑟瑟生风的年轻护卫。
那日我被蛇群困在房梁上,云琛飞身来救我的一刻,我承认,那瞬间确实令人心头震动。如果不是他后来毛手毛脚故意占我便宜,只怕我也会对那一幕念念不忘。”
毛手毛脚故意占便宜?霍乾念听着来气,刚想骂人,菘蓝又抢话道:
“所以,云琛本事大,立功多,证明他救你于水火的次数很多。霍乾念,你应该是将被救的感激之情错认了,否则你不可能看云琛高于我菘蓝。”
霍乾念愣住,直接气笑了:
“菘蓝,你若被推进火炉里烧,烧完估计嘴还是硬的。”
菘蓝并不接这话,她自信自己判断正确,霍乾念怎么可能喜欢一个护卫,而不是她。
看穿菘蓝心中所想,霍乾念悠悠道:
“菘蓝——苏菘蓝。你祖父随皇上征战天下,立下过汗马功劳。皇上表彰功勋,封了你祖父为拓海大将军。此后,苏家人不是入朝为官,入军为将,就是像你这样,到公主身边做女官。你来自显赫的家世,如今更是凭本事做了公主身边位列第一的大女官,不可谓手段不厉。”
菘蓝挑眉笑起:“你了解得很清楚嘛,没错,我是苏家的女儿。平时隐去姓氏,只是为了——”
这次轮到霍乾念打断菘蓝的话了:
“你隐去姓氏,只是不想别人说你是倚仗家门功劳而得公主赏识,你想证明自己是凭本事平步青云,对吧。”
菘蓝神色愈发骄傲,“对!”
霍乾念却冰凉一盆冷水泼来:
“菘蓝,你的确出色,可若没有好的家世加身,没有你祖父铺路,你纵使再厉害,也不一定能走到如今的位置。你也许要花上几十年,才抵得过如今的一步。你不喜欢别人说你凭家世上位,可每每标榜自己时,又不忘带着家世为自己金袍加身。你还真是利己至上。”
菘蓝被说得脸色发僵,她自己都未曾察觉这些,旁人纵使知道,也从无人像霍乾念这样,敢将这些话明明白白地甩在她脸上。
可这还不够,霍乾念正色道:
“在我心中,你不堪与云琛一比。但你若非要比,我便告诉你,这区别在哪里——在于云琛无需背景家世,无需凭满腹算计和手腕,甚至无需凭一身锦衣,或其他任何身外之物加持,云琛只要做自己,只要站在那里,就足以光芒万丈!
你菘蓝,因为苏家才是菘蓝,是这些权势与金银堆簇了你,若离了这些呢?可云琛就是云琛,哪怕离开霍帮,离了我霍乾念,在这世上任何一个地方,都还是云琛。一切身外之物只让云琛愈发闪耀,却没有任何一点可以掩盖云琛的华光——什么都越不过云琛。这就是区别。”
霍乾念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菘蓝的脸色由僵转白,嘴唇有点颤抖:
“你……这就是你看上云琛的原因?”
霍乾念眼神充满否定,“不。我只是在说你与云琛之间的区别。至于我对云琛,我说过了,无关男女,无关腿疾,无关任何。”
菘蓝不死心,追问:
“那关于什么?”
这次,霍乾念没有再为菘蓝“答疑解惑”,他闭上嘴,闭上眼,静静地靠坐在椅子里,再也不发一语。
但菘蓝却从他的神情看出:仅仅是提到云琛,他的神情便如此温柔餍足。
他心里的云琛,他不愿与任何人分享。
那一针见血的一字一句都没有伤到菘蓝,但此刻他平静却又坚不可摧的神情,却让她彻底心灰意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