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焱踏入内室的刹那,满屋药香陡然凝滞。
“参见陛下!”
众人齐刷刷跪伏。
鱼焕枯瘦的手,死死抠住榻沿,额角青筋暴起,硬是颤巍巍要支起身子:“老臣……咳咳!失仪……”
“鱼卿躺着吧!”
李焱见状,指尖嘘嘘一托,“朕是来探病的,而不是来添病的。”
鱼焕浑浊的老眼一颤,最终缓缓躺回了榻上。
这一托。
托的是君臣的体面,更是帝王对股肱之臣的怜惜啊……
李元霸的剑尖还悬在鱼幼薇咽喉三寸处,此刻进也不是,退更不是,憋得身上的甲胄一阵“咯吱”作响。
“父皇!”
他猛然收剑转身,古铜色的老脸憋得紫红,“儿臣不服!”
“哦?”
李焱撩袍坐上太师椅,指尖摩挲着案头上的“定情信物”《上邪》,“漠北的狼崽子,何时学会跟你父皇喊不服了?”
“老八迷奸赵国公主在先,剽窃寡妇情诗在后!”
李元霸虎目充血,醋意横飞地用剑尖指着李玄戈,“如今靠一碗泔水诓骗首辅,凭什么能娶一代才女鱼幼薇???”
他嫉啊!
自己漠北饮血三年,却不及梗王八一碗药?!
可笑!
太他娘的可笑了!!!
“凭什么?”
李焱屈指叩响案几,震得茶盏叮咚,“就凭鱼小女愿意,就像你五岁那年,非要抢老八的糖葫芦一样!”
“可糖葫芦最后还不是归了儿臣?”
李元霸的脖颈青筋暴起,低吼着,“战场刀剑无眼,儿臣提着脑袋挣军功,不是为了看这废物在这儿捡便宜的!”
“砰!”
李焱猛然将桌案上的药碗,砸在了李元霸的脚边,瓷片当场混着药汁溅上他的甲胃,“漠北十二城是你打的,但鱼家小女的心也是被你自己给打飞的!”
“可您已经答应让儿臣去追她……”
“朕答应你去追,可没让你去抢!”
李焱的回答,一下子让李元霸手中的重剑抖如筛糠。
从小到大,他都一直压着梗王八踩,让其像王八一样翻不了身。
可这一次,他却输得特别彻底,甚至不明不白。
他。
跟梗王八对比,究竟输在了哪???
望着眼前的这一幕,鱼幼薇盈盈一拜。
“陛下。”
“幼薇有一问……”
“当年二殿下当街打断礼部侍郎嫡子的肋骨时,可是为了护民女名节?”
李焱挑了挑眉:“是,又如何?”
“那今日若有人强逼幼薇嫁娶,殿下可愿……”
鱼幼薇抬眸望向李元霸,温柔却如刀剜心,“再护幼薇一回?”
李玄戈暗暗咋舌。
我去!
绝杀啊!
这腹黑女,不愧是黑莲花成精,现代的女人都没她会玩!
李元霸当年的“护花”暴行,反成了今日逼婚的铁证。
如今若拒绝,那不正说明了自己逼问,立牌坊?
可一旦答应,那二哥将注定无缘鱼幼薇,首辅支持什么的更不存在了……
“父皇!”
李元霸闻言,心急如焚地单膝跪地,“儿臣愿以军功换……”
“你的军功,朕赏了漠北三州六县的赋税。”
李焱一副轻描淡写的模样打断他,随即指着李玄戈,“而老八的军功,在鱼卿咳出的那口老痰里。”
“???”
李玄戈正偷摸着鱼幼薇的掌心,逗得大家闺秀不停瞪他,结果自己差点被父皇的话给噎死……
这糟老头子坏得很,硬给自己拉仇恨?!
救首辅算军功的话,那太医院判的那帮老头子早都一个个封候拜将了!
“砰!”
李元霸的剑尖重重插进青砖,裂痕蛛网般蔓延。
下一秒。
他的嗓音,如闷雷炸响。
“好!”
“既然父皇偏心,儿臣便与老八赌一场!”
“三日后校场骑射,他若赢,儿臣再也不提婚约一事,并率领一众副将为其抬轿!”
“但若输……”
他猛然拔剑指向李玄戈,狞笑一声。“他便跪下来给本王道歉,并滚入太庙,永生不得踏出半步!”
“父皇不可!”
李玄戈脸色一变,猛然哀号,“儿臣打小被众皇兄踹进御花园喂鱼,别说拉弓了,骑马的功夫都不如王八凫水!”
奶奶的!
自己就想出宫好好地泡妞夺权,可没工夫去练什么狗屁的骑射,至少在拿下这一门婚事之前。
但万万没想到……
“朕准了。”李焱一锤定音。
李玄戈:“???”
啥?
这父皇老登说啥?
让自己跟杀人如麻的李元霸,玩儿骑射???
这真他娘的是亲生的?
“陛下!”
鱼幼薇广袖一甩,顺势跪在李焱跟前,“八殿下自幼体弱,骑射功夫恐怕连御马监的狸奴都比不过,这赌约未免太不公平了……”
“鱼小女心疼了?”
李焱慢悠悠剥着橘子,眼皮都不抬,“朕记得去年的皇家春狩,老八被鹿追着啃了半片袍角,确实不如狸奴。”
李玄戈:“……”
揭短就揭短,咋还带拟声词呢?
那鹿后来不也被自己撒了巴豆,拉得满猎场乱跑嘛???
鱼幼薇还想说什么,李焱却捻着胡须,意味深长地瞥向李元霸腰间的玄铁剑:“有时候生锈的剑,需要用磨刀石蹭一蹭才可以显其锋芒,但这一战……”
他拳头微握,指节叩了叩鱼焕的床沿,“得等鱼卿能下地了再议!”
李玄戈恍然大悟。
父皇哪是要他送死?
分明是拿他当磨刀石,既挫二哥的锐气让其闭嘴,又给鱼焕的续命找由头!
高啊!
这糟老头子,心比自己的腰间辣椒粉,还辣!
李元霸虎目腥红,剑柄捏得“咯吱”响:“若首辅瘫一辈子,那这一战是不是就一直拖下去?”
“二哥放心!”
不等李焱开口,李玄戈突然窜到榻前,握住鱼焕枯槁的手深情款款,“岳父这病,少则一个月,多则半年,定能下地跳《极乐净土》!”
鱼焕:“???”
鱼幼薇:“???”
李元霸:“???”
啥玩意,佛门新出的胡旋舞?
“好了。”
李焱甩开橘子皮,“那此事已定,无须再议!”
眼见尘埃落定。
李元霸也无可奈何了,只能铁青着一张脸离去。
但。
他对李玄戈的恨意,却因此更深了……
毕竟。
屡次被一个废物骂狗,谁不想弄死?
但李玄戈无视,反而拽着鱼幼薇溜出了厢房,给父皇跟未来的岳父大人,留一个空间谈事儿……
……
状元宴早已散去,廊下月色如水。
两人踏着池间回廊的斑驳光影,锦鲤在脚下漾开圈圈涟漪。
鱼幼薇蓦然旋身,将李玄戈抵在朱漆廊柱上:“殿下方才的《极乐净土》,是何物?”
“一种养身秘术,专治老顽固的朽木筋骨。”
李玄戈指尖勾住她腰间绦带,“鱼小姐想学?那可得另外加钱,本王手把手教你!”
“哦?”
鱼幼薇忽然踮起绣鞋,呵气间唇瓣几乎贴上他喉结,“若将这舞与治疗家父的方子,一并当作聘礼,幼薇愿在洞房夜,独为殿下舞尽极乐。”
李玄戈暗暗一笑。
这娘儿们果然是一个极品腹黑,居然想套出方子,给自身争一下主导权呢?
但她要失望了……
李玄戈猛然扣住鱼幼薇的手腕,笑得蔫坏:“方子有,但本王只传枕边人哦!”
“咔!”
鱼幼薇袖中滑出半截断弦,一把勒上李玄戈的喉结:“巧了,幼薇的琴弦也只赠……入幕之宾!”
池面忽起夜风,吹散浮萍如碎玉。
李玄戈忽地低笑,震得琴弦嗡鸣。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本王倒要看看,是鱼小姐的弦快,还是本王的……”
未尽的话语,湮灭在骤然贴近的唇齿间,惊得池中的月影,碎成了万点银鳞。
“咳!”
一声咳嗽炸在廊柱后,惊得鱼幼薇触电般地推开了李玄戈。
下一刻。
李焱在王公公的陪伴下,揣着暖炉从月洞门转出,而脸上却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老八这手号脉的功夫,倒是比太医院的那帮老东西更别致些。”
鱼幼薇的小脸一片绯红,敛衽行礼时,身子险些撞在廊下的青瓷缸:“陛下万安。”
“朕不安。”
李焱用暖炉敲了敲李玄戈的脑门,“鱼卿吐的那口老痰里,朕瞧见了枇杷叶渣……”
话语一顿。
他俯身,龙涎香混着威胁,扑了李玄戈满脸。
“真当朕没喝过……川贝炖梨?”
李玄戈的后颈汗毛倒竖,面上却笑容可掬:“父皇圣明,那药引子其实在儿臣袖中……”
说着。
他往怀里一掏,抖出一个油纸包。
下一秒。
“哗啦!”
红艳艳的辣椒粉天女散花,糊了一旁王公公满头满脸。
然后。
在王公公立地成佛的疯狂喷嚏声中,李玄戈一把拽上鱼幼薇的小手,拔腿就跑……
“再走半步,朕就把你养在太液池的王八炖汤。”
李焱的声音,冰冷刺骨的传来。
李玄戈的动作僵在半空,转头时已换上一副谄媚笑:“儿臣这不是急着回去,给岳父大人煎上第二剂药嘛?”
奶奶的。
这一个便宜皇帝老爹绝对是来找事的,甚至将主意打在了药方上!
不过想想也是……
肺痨在这一个时代,属于无药可治。
若能够治好,绝对是福泰民安的大事!
果不其然……
“药方。”
李焱摊开了掌心,“若那房子能治肺痨,那足够换你母妃生前的皇后谥号了!”
鱼幼薇的指甲一下子掐进李玄戈的掌心,两人的眼神在交错间,已过八百个心眼子……
下一秒。
“父皇容禀!”
李玄戈猛然撩袍跪地,膝盖砸地的闷响,惊得四周烛火乱颤。
紧接着。
他脊梁绷得笔直了起来,嗓音如淬了霜的刀刃,一字一句地割开廊子间的死寂。
“母妃生前不过是个乡野医女,为治您咳血的咳疾,甘愿褪了布衣入宫闱!”
“可她救得了天下人,却救不了自己!”
“那年隆冬,她为治浣衣局宫女的肺痨,翻遍太医院古籍,试药试到十指溃烂,却被人骂作‘妖妇蛊惑君心’!”
“一碗鸩酒送到长乐宫,逼她亲手烧了药方!”
“母妃跪在雪地里,烧的是纸,咽下的是血!”
“她临终前攥着儿臣的手,说‘医者仁心,可这宫里容不得仁心啊’……”
他喉结滚动,手掌的指甲重重叩在心口,力道大得仿佛要剜出血来。
“可儿臣偏要捡起这仁心!”
“芍药花下的药方是母妃的魂,儿臣今日用它救首辅……”
“救的是大乾的脊梁,剜的是这吃人宫闱的烂疮!”
“父皇!”
他猝然抬头,眼底血丝狰狞如裂帛,声如惊雷炸破九重天。
“儿臣今日把话撂在这儿!”
“我娘救不了的人,我救!”
“我娘平不了的冤,我平!”
“我娘治不了的江山……”
他突兀间一把夺过王公公手中的拂尘,硬生生折成两段。
“我李玄戈便是化身刮骨刀,也要替她……”
“替天下寒门医者,在这朱墙碧瓦间,剐出一个清平人间!!!”
声止。
但余音在廊间久久震荡,所有人都沉浸在震撼中,就连鱼幼薇都被气氛感染,早已梨花带雨。
她望着那道逆光而跪的身影,芳心颤栗。
未曾想到……
八殿下竟有那么一颗仁心?
看不出来。
真的看不出。
李焱摩挲暖炉的指尖,都蓦地一顿。
许久。
他忽然轻笑一声,袖中抛出一枚玄铁令牌,砸得李玄戈膝前一响。
“以后滚去太医院配药,那儿的人都随你差遣。”
“但若治不好鱼卿……”
李焱起身掸了掸袍角,满脸意味深长,“朕就把你母妃坟头的芍药花,全部换成狗尾巴草。”
李玄戈一把抄起令牌,拽上鱼幼薇转身窜出三丈远。
“父皇英明!”
“狗尾巴草驱邪,儿臣明早就亲自去给母妃换上!”
李焱:“……”
咋感觉……有点儿不对?
“呜呜呜……”
只是人前脚刚走,王公公便捧着断了的拂尘,开始号啕。
李焱整个人懵了:“你哭丧呢?朕还没驾崩!”
“老奴这是喜极而泣啊!”
王公公抽抽搭搭地抹泪,“八殿下方才那番话,像极了太萱娘娘当年啊!”
李焱的嘴角一抽:“像她?她怕是已经气得想掀棺材板吧?”
“陛下!”
王公公却是感慨万分,“您看殿下如今多出息,不仅写出《上邪》那等绝诗,还让鱼家小姐倾心,如今连肺痨都能治了,这叫什么?这叫青出于蓝胜于蓝啊!”
“别拍马屁了。”
李焱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对了王德发,当年老八几岁来着?”